第17章
一踏进安丰县城,夏翁忽然莫名其妙回忆起一段声音,那是女孙幼时敲碗敲出的音调,这音调在他耳边响起,让他不由自主为之配词。
回家了~回家了~回家了!
老夫终于要到家了!
秦军他大母的都是群竖子!
把老夫当牛马使唤!
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一个墨家子弟会不想干木工活……
等等。
秦人好像挺爱惜他们的耕牛和战马。
那老夫岂不是——连牛马都不如?!
“夏老丈——”
避免自己越想越气,夏翁赶紧晃晃头,清空大脑,一心想往家里赶。
“夏翁?”
“也不知道老妻想不想我,女孙有没有被之前的攻城吓到……”
夏翁兀自念叨着,对刘季的呼唤充耳不闻,后者不得已追赶几步,当街拦下他。
“夏翁,季知道你思家心切,可季的差事是要把你送到安丰军营进行最后交接才算完成,你可不能现在就走啊。”
夏翁板着脸指指点点,“进城的时候不就已经核验过了吗?”说着重新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牍和一截木条。
“看!老夫的'传'!老夫的'验'!都在这里!”他将两个东西塞到刘季手里,“你自去军营交接,老夫要归家,老夫要归家!”
刘季苦笑着揉揉险些被震聋的耳朵,还要待劝说,恰在此时,他眼角余光瞄到同行而来的那位黑甲兵卫引领着什么人正往这边走。
刘季立马拉着夏翁的胳膊,快速道:“好像是此地将领来了,夏翁再稍等片刻。”
夏翁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,转头与来者青年武将打了个照面。
〈19〉
此时的夏家。
稚唯正在夏媪的帮助下尝试改造农具。
“阿唯,你要做个什么农具?”夏媪边劈木头边问。
“我想想……”
稚唯摆弄着长短一致的木条,思索此地的农业历史。
提农业就不能不提地理。
《周礼》将楚国划属于荆州之域,称这里“其畜宜鸟兽,其谷宜稻”,加之此地有一种名“荆”的灌木极为常见,所以楚国也被其他各国称为“荆楚”。
这个称呼其实最初多少暗含轻蔑,因为当时楚国文化接近于蛮夷,与中原文化差异巨大。
不过等屈原携带他的“楚辞”诗体出场之后就几乎没人这么说了——有点夸张,但确实是改变了楚国的外交面貌。
类似的称呼还有“秦夷”。
秦与楚属实是一对被中原歧视的难兄难弟,只是大秦成了最后赢家,蔑称自然是被湮没在战场上。
不过,在文化上被瞧不起,在农业上楚国却有着其他诸侯国眼热不来的优势,这取决于它版图扩大后的地理位置——分布于长江中下游的农业区几乎全是标准的水稻种植地。
什么
叫“老天爷追着喂饭吃”啊?
这就是。
可凡事都有两面性。
这种天然优越的环境造就而成的农业生产基础,是一种叫做“火耕水耨”的种植方式,即一把火烧掉荒草后,既不用牛耕,也不用插秧,还不用中耕,直接进行栽培,期间完全靠水淹没土地来抑制杂草生长。
虽然后来慢慢的,随着各国交流增加以及生产力的提高,火耕水耨的范围逐渐变小,但整个国家的农业技术还是总体落后于中原诸国。
无怪乎秦人看不上楚人。
《商君法》让秦国从此再无闲人,同时又放出种田种得好可以拜爵的奖励机制,让整个国家上下形成两种氛围中心:耕与战。
看到楚人拥有这么优秀条件的土地却不好好耕种,连牛耕都甚少使用,这让旧日在关中吃土的秦人们怎么想?
很难说这份“看不上”里藏有几分羡慕嫉妒和恨铁不成钢。
反正就稚唯在伤兵营待的这段期间,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士卒闲聊时说到“若能一家人移居到这里也是极好的”等类似的话。
那为什么依然有楚人吃不上饭呢?
这其中原因就很复杂了。
有生产条件的限制,比如农具粗陋、开荒难;也有社会因素,比如人口少,对土地的利用率低,以及良田都被贵族占据,或划为私田,或圈成游猎之所等等。
稚唯直接将那些可能属于贵族的良田排除在外,再区分种稻的水田,和种粟、麦、菽的旱地,根据土地条件不好不差的田产情况,去想最合适的农具。
比如秧马、谷砻等。
但系统有些看不下去。
“你别折腾木头了。”
[请精准用词,我这叫改造农具。]
系统感觉匪夷所思:“搭积木式改造农具吗?”
话音刚落,“咔嚓”一声,稚唯又掰断了一根粗木条。
她:“……”
系统: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
眼见小女子陷入沉默,熟练地拍拍手上的木屑,捡起断裂的木条随手一扔,夏媪有心安慰,又忍不住顺势瞄向院墙角落,那里是堆放柴薪的地方,目前已经堆叠了一座“小山丘”,新木条正正好垒加在最上面。
预计“小山丘”还会越垒越高。
再看看她们面前的“四不像”。
嗯……起码女孙掌控投掷力道的能力是更强了呢。
夏媪清清嗓子,提议道:“阿唯莫急,咳咳,不如你来说,大母来做?”
稚唯望天。
是她不想吗?
是她描述了大母依然做不出来啊!
稚唯知道这不怪夏媪。
如果她能绘出图纸的话,夏媪可以照本宣科去做,但她对古代的农具本身就是一知半解,只知道大致的样子和它的作用,具体里面什么零件构造她并不清楚。
碰上她这种只会嘴炮的“甲方”,就很为难夏媪。
倒是夏翁,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更强,若有他在,多做几次实验应该就能制出成品。
系统疑惑发问:“我刚才就想问了,为什么阿唯你这么着急改造农具?等夏大父到家后再做不好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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稚唯头疼地道:[不知道蒙恬允许大父留家几日,我怕来不及。]
说到这儿,稚唯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,跟系统科普一下秦朝的办事效率。
商鞅变法时对这方面提出的要求是,官府当天的公务必须当天处置,今日事今日毕,绝对不能拖过夜。
类似的要求放在军中更甚,尤其是涉及到爵位这等利益相关事宜。
当军中确认好每个士卒的首级记录无误后,就要将记录送到士卒的户籍地,由当地县府衙评判爵位,给得爵者发放该有的土地、钱财、奴仆等。
如果士卒此时不在县内怎么办?那就暂由家人代领,反正不管怎么样,必须在三天之内落实,否则负责人县尉就会被撤职。
系统心有戚戚:“好严格啊,这简直是逼死拖延症患者的节奏!”
[所以啊,]稚唯叹气,[要是大父只被允许留家三五日……]
系统想了想,道:“可秦军安排人手送夏大父回安丰县所用的时间就不止三五日吧?要是留家时间短,感觉很没必要啊!”
[你不要考虑时间成本和沉没成本。]
稚唯淡定地道。
[大秦以法家治国,不讲人情,命令下达,一就是一,二就是二,不会计较人力耗损。而且我没记错的话,王翦打完新楚王和项氏,还会继续去收拾楚国境地里的各个越人部落,那不是块好啃的骨头,这也可以算是以后攻打百越的前篇。秦军若需要大父,必不会让他离开前线太久。]
稚唯起身活动了一下,捏捏酸胀的手指肚,重新燃起斗志。
[要在三五日内想办法让大父展现出跟农业有关的卓绝技术,以至于让蒙恬留下他,我不提前做着准备怎么行?]
系统看了眼被稚唯和夏媪折腾大半天仍然瞧不出雏形的农具,理智地选择不说话。
另一边。
从名为蒙恬的将领口中得知自家女孙的现状,及其这段时间做出的成就,夏翁回家的路上一直恍恍惚惚。
有兴奋,有不可置信,也有疑惑。
更多的还是遗憾。
遗憾他没能陪在女孙身边,及时看到她的变化。
但即便心神恍惚,夏翁还是严守底线,对青年武将左一句右一句的试探和引导性问话统统装听不懂,要么如同锯嘴葫芦,要么絮絮叨叨只说对家人的思念,说对以后生活的担心,就是绝口不提稚唯如今的“奇异”可能是什么原因。
默默跟随在后面当自己透明人的刘季一边听,眼里一边忍不住浮上微妙笑意。
来安丰县的路途中,夏老丈一直表现得真诚忠厚又和善,没想到还有这一面。
也对,谁说老实巴交就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精明呢?搞不好他心
里有关“功劳”的小打算人家也一清二楚。
刘季这般想着,不禁横着食指轻蹭了下鼻尖,倒是没太有尴尬的心情,反而觉得很有意思。
而且,听这个叫蒙恬的秦军将领所说,夏家小女子还真是很不一般,绝非寻常稚童啊。
夏翁顾不上去探究身边这些大小狐狸们心里的想法,他急切地穿过工坊,来到后院,一把推开院门。
“妻!女孙!我——”
夏翁口里含着“回来了”三个字愣是没机会吐出来,因为院里的人看起来比他还要高兴。
“良人!”
“大父!”
一大一小陆续扑上前来,那神情可以称得上是惊喜。
“哎、哎。”
夏翁仓促得挨个应着,他罕见地有些束手无措,一会儿想“老妻怎么突然对我这么热情”,一会儿想“阿唯是真的好了秦军没骗我”,喜悦的情绪填满心口,脑袋都晕乎乎的,但他还是下意识伸手想要接着她们。
——然后就被两人一左一右使劲拽住了胳膊。
夏翁:“?”
“良人你可算回来了。”自家老妻拍拍胸口,大松了口气,庆幸道,“快,来给阿唯看看这个!”
夏翁:“??”
他下意识顺从看去。
自家女孙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,年幼的面容上绷不住往日沉静的神情,疑似抓狂,急叫道:“大父快来帮我!我搞不定啊!”
说着就往他手里塞了把刨刀。
夏翁:“???”
他,好像,没记错的话,是出了趟很久的远门,给秦人做了很久的木工活,而不是出门左拐去老韩家拿了颗鸡蛋回来赶着下锅吧?
夏翁恍惚。
夏翁沉默。
院门口。
本不打算打扰亲人团聚的蒙恬发觉小女子不同寻常的表现,眼神饶有兴致得在夏家院内搜寻一周,并迅速更改行程,决定不走了。
他礼貌发问:“不知夏女医是忙着让夏翁做什么呢?”
青年武将笑容温和,理由合情合理。
“毕竟夏翁才刚归家,应该休憩一番才是。”
刘季继续当自己透明人,不动声色地调整站位,混在随行而来的其他兵士中,悄悄观察面前的一幕。
院内,稚唯没想到蒙恬竟然这么“不长眼色”,竟然还没走,但她要把改造农具的功劳安在夏翁头上,就不能在此刻出头。
左思右想,稚唯斟酌道:“或许中郎将玩过摇摇马和跷跷板吗?我想让大父帮我做这两个。”
全场人茫然。
身为武将会自动捕捉关键词,蒙恬挑眉:“摇摇……马?”
“嗯,还有跷跷板。”稚唯歪头邀请,“等大父做出来不如一起玩吧。”
蒙恬直觉有古怪,但想到对方家中疼爱她的长辈归家,身为稚童变得爱娇乖巧也很正常,而且他确实没察觉到危险,遂抱着探究的心态,在对方充满期待的眼神中,谨慎地轻点了下头。
稚唯背着手,腼腆笑道:“那真是太好了。”
系统哼哧道:“你有本事把手松开?”
[不行,不掐着手我会笑出声。]
系统当即笑倒。
而在场的夏翁:“???”
所以老夫就被这么安排了?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