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火辉煌璀璨的夜色只属于市中心,陈文明回到光线灰暗的城中村,深一脚浅一脚往租住的小院走。
离开洗浴会所之后,他在路边找个家常菜馆,放纵地喝了一顿酒。
他想用烧喉的烈酒,洗尽蒙在心头二十年的厚重积尘。
他东倒西歪回到出租屋,一头栽到窄窄的单人床上,闭上眼睛,享受酩酊大醉带来的强烈眩晕感。
天旋地转中,那些错过儿子成长的漫长时光,像被吸入一个黑洞,尽头有一丝微光明灭不定。
陈文明想抓住那一丝光亮,此刻在他心里,沈复生就是道光。
“小铮啊,爸终于可以补偿你了……”他在黑夜中满怀喜悦地喃喃低语,琐碎地嘟囔了很多醉话,都是关于如何补偿儿子的迫切愿望。
他几乎认定,沈复生就是儿子陈铮,苦熬二十载思念剥蚀心头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。
他幻想着一家团圆之后的场景,和妻子复婚,时常给陈铮做些好吃的送过去。
等儿子过两年结婚成家了,他就和老伴儿一起照顾小孙子。
不知不觉,这位年近花甲的父亲,在儿子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中越陷越深,对未来的憧憬简直让人思之如狂。
然而令他措手不及的是,喜悦的深处是诚惶诚恐。
不知怎么,陈文明突然想到“红丝巾案”,吓得醉酒醒了大半,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:“不对!沈复生也许……”
他不敢脱口而出,只能在心里惶惑地思索。
沈复生也许是系列杀人案的幕后真凶,而他正在追查线索。
一旦有证据佐证他的怀疑,沈复生将难逃法律的制裁,涉及五条无辜人命的大案,审判结果必然是难逃一死。
陈文明痛苦地弓着背,双手抱住脑袋。
心中的喜悦和不安苦苦搅缠,如同疯狂滋长的藤蔓一般将他的身心越捆越紧。
他忽然明白,二十年骨肉分离之苦,想从中解脱谈何容易。
陈文明在举棋不定中,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。
第二天,他顾不上吃早饭,顶着一头花白凌乱的短发,蹬上自行车去了前妻徐丽的住处。
商品住宅小区都有门禁,陈文明骑车大老远从城中村过来,却被拦在小区外进不去。
他掏出手机要给徐丽打电话,一抬头,看到她拎着一布兜新买的果蔬正往这边走。
徐丽住在市区比较好的地段,虽说也是独居,但生活质量和他流浪汉似的日子大相径庭。
“去早市啦?”陈文明打声招呼,把自行车往小区旁边推了推,“耽误几分钟,有大事跟你说。”
徐丽在大门口停步,没往他跟前走:“啥事?就这说吧。”
陈文明看着她那张冷了二十年的脸,从容颜姣好到此刻的皱纹满布,感慨地叹息道:“儿子有可能要回来了。”
徐丽的手臂忽地一垂,布兜脱手掉在地上,瞬间红了眼眶。
陈文明支稳自行车走上前,把掉在地上的苹果捡回布兜,一手拎着布兜一手牵住她衣角走到旁边没人的地方。
“撒开我!”徐丽一把扯开陈文明的手,眼睛一翻,“陈文明,这样的谎话,你已经说了二十年了,我每次都信你的。可是,现在我不信了。”
“小丽,你不信我,我理解。”陈文明一脸认真,注视着徐丽的双眼,“但是,这次是真的,我看见他了!”
徐丽打量着陈文明,半信半疑起来:“真的?在哪儿看见的?”
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,然后解释道,“嗯,在蓝山湾洗浴会所。不过,我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个年轻人是咱家小铮,但是直觉告诉我,他就是儿子。”
徐丽擦了一把眼泪,几乎是破涕为笑,眼中跃动着喜悦的光:“是个啥样的年轻人?有多高啊?是胖是瘦?你瞅着,他日子过得好不好?”
这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全部挂念,陈文明了然。
“他叫沈复生,开公司的,日子过得差不了。”他简单回答一句,又把这个年轻人的其他情况对前妻描述一遍。
以及,那块至关重要的胎记。
徐丽听完这些话,激动得差点当场哭出声来,捂住嘴蹲坐在花坛边,肩膀微微颤抖着。
陈文明在她身边坐下,安抚地拍着她的背:“你先别激动,我还有几个疑点没想明白,眼下也不敢找孩子正式相认。”
徐丽抬头看他,等他往下说。
“冬天死了好几个人那案子,我怀疑幕后真凶就是沈复生。”他艰难地说,“也是因为查这个案子,我才意外看到他腿上的胎记,当时的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咱儿子小铮,可是昨晚我想了半宿,又感觉不太敢确定了。反正我现在也懵圈了,这不,只好一大早就跑来找你商量。”
徐丽沉默地重新低下头,手臂拢住膝头,陷入纠结地思索。
“红丝巾系列杀人案”在隆冬时轰动整座绥城,徐丽当然知道,这个案子的凶手归案即死刑,法律面前不会有任何转圜余地。
等了半辈子,好不容易赶在人生散场前等来儿子的消息,她却无法为此释放欣喜。
因为那个叫沈复生的年轻人,不仅有可能是她的儿子,也有可能杀人凶手。
她身陷痛苦不堪的两难之中,但是没像前夫那样脑子发懵。
沉默一阵,她抬起头,对陈文明低声说:“我宁愿一辈子不和那孩子相认,也不愿意他死。老陈,你别再往下查那案子了行不行?”
“你胡说啥呢!”陈文明非常震惊,对这话有一种身为刑警本能的抗拒,“案子有疑点不往下追查,你知道那叫什么?那叫玩忽职守!”
话说完,他心里马上后悔了,一位失去儿子二十年的母亲说出这番话,实在是情有可原,所以他没有立场对人家发火。
徐眼中含泪,瞪着他:“陈文明,首先,我是一位退休的人民教师,不是胡搅蛮缠的家庭妇女!其次,如果你说的那个沈复生真是我儿子小铮,我不愿意看他挨枪子儿不行吗!再说了,你欠我们娘俩的二十年,你能拿啥还!”
她气极了,嘴唇都在哆嗦,“二十年前你把儿子丢了,二十年后还要亲手把他送上刑场是吗!”
陈文明说不出话,这些质问他没有一个能反驳。
一对年过半百的离散夫妻,看着彼此,在沉默中对峙。
许久,陈文明低叹一声,语气沉重地说:“陈铮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子,那也是我儿子啊。咱俩先别争那些没用的了,我找机会去和沈复生谈一谈,先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咱儿子,再考虑别的事。”
他起身,五味杂陈地看了看徐丽,“行了,生气伤心脏,回吧。”
他往自行车跟前走,对于这段曾经美满的婚姻,此时也只能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