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经过几天的静养恢复,陈文明感觉体力有所恢复。
实行那个酝酿多日的计划,就在今天。
他先是把昨晚让宋磊给买的新电话卡换到手机里,然后走到窗前往院里看了看,房东赵怀礼正在小菜园里撅着屁股除草。
“老赵兄弟,来,帮我一个小忙。”他朝菜园招了招手,赵怀礼回头瞅瞅他,撂下手里的活儿往屋里来。
赵怀礼一进屋便笑呵呵问:“是让我帮你买药去吧?”
“药还够,不用急着买。”陈文明按着他的肩膀,让他坐在椅子上,“我是想让你帮我打个重要的电话,很短,也就半句话的事儿。”
赵怀礼随口玩笑道:“老哥哥这是要给哪个小娘们儿打电话咋地?怕心脏受不了啊?”
如果换作往常,陈文明会迁就着附和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。
但是此时他心里那份无可倾诉的沉重,让他笑不出来。
“我这个电话是正经事,你别老没正经给我搞砸了,那可就坏菜了。”他拿过书桌上的纸笔,写了一行字,然后递了过去。
“行行行,我不扯犊子了,保准坏不了你的正经事。”赵怀礼接到手上,边看边顺口一念,“‘我是鬼叔’……”
他卡壳了,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,扭头看着陈文明,“‘鬼叔’?这什么缺德外号儿啊,真够难听的。”
他又哈哈地笑了起来,后面的话没念,“陈大哥,你这是要给谁打电话?咋像小孩儿恶作剧似的?要不你还是自己打吧,我都奔六十岁的人了,干这事挺寒碜的。”
“不是恶作剧,具体咋回事我真不方便告诉你,一句话的事儿,你就当帮帮老大哥。”陈文明简单解释,又叮嘱道,“等一下电话接通,我一点头,你就照这句话念,半个字都不要多说。”
赵怀礼很犹豫的样子,按住他拿着电话的手,低头想了片刻,还是答应了。
陈文明深深吸足一口气,打开免提,拨通了沈复生办公室的电话。
旋即,手机中传来一声“喂?”是沈复生的声音。
陈文明赶忙一点头。
赵怀礼立即按照纸上写的,迅速说完那句简短的话。
陈文明毫不迟疑,马上挂断电话。
“哎呀!炉子上还咕嘟着汆酸菜呢!我光顾忙着拔草给往后脑勺去了!”赵怀礼突然一拍脑门,起身就往外走,“我得赶紧回去瞅一眼。”
陈文明目送房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在椅子上静坐一阵,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,也出了门。
他的脚步似千钧重,走在城中村的窄巷里,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。
任由心中万般哀苦,他终究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。
走出小巷,他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,直奔江边烂尾楼。
绥城江边这栋烂尾楼,离江桥和休闲公园有些距离,称得上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。
陈文明抵达烂尾楼附近时,远远地就看到一辆SUV,那正是沈复生的车。
他心里多希望,此时看到的不是这辆车,而那满心仇恨的孩子也没有来。
出租车掉头开走,陈文明重重吁了口气,朝烂尾楼走去。
他轻手轻脚攀上满是碎石灰尘的楼梯,贴着墙边一路上到三楼时便看到不远处的沈复生。
他迅速停步,后背紧紧贴在墙上,卡在沈复生视线盲区,暗暗观察。
沈复生一直望着烂尾楼外面的天空,是不是低头看一眼腕表,然后来回慢慢踱步,虽然西装笔挺却一瘸一拐样子令人心酸。
陈文明有些不忍心看,又被他脸上那股狠厉又亢奋的神情抓住了目光。
那是即将释放二十年仇恨的亢奋,看上去如此势不可挡,一双眼睛里像燃烧着两团烈火,熠熠生光。
此刻,陈文明心里复杂的痛苦无人能懂。
他从墙壁的掩护中缓缓走出来,一步一步,慢慢走向他思念二十年的儿子。
沈复生听到身后响动,猛地转过身:“鬼叔,真是好久不见啊!”
父子两人,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二十年无可挽回的光阴,静静看着彼此。
“原来是你。”沈复生眼中那两团含光的火焰在渐渐熄灭,脸上亢奋的神色也黯然下去。
“小铮……”陈文明凄苦干涩的声音,划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沈复生轻嗤一声,把目光转向别处:“不要这么叫我,不合适,我说过,你认错人了,陈警官。”
他脸上的失望那么浓重,陈文明看得揪心,涌动的情绪哽住了话音,一时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。
沈复生拄着拐杖走到他面前,毫不客气地开始搜身。
仔仔细细搜查一遍,没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,他把陈文明的手机直接砸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,然后又退开了,“还行,算你有点儿良心,身上没藏着录音的东西。”
陈文明叹息道:“你咋能这么想呢,我带那东西干啥。”
“行了,别猫哭耗子了。”沈复生拿出烟,点了一根,“抽么?”
陈文明点点头,二十年了,他不知梦到过多少回,长大成人的儿子笑着问“爸,抽么?”
梦里的画面,却不是此刻这般压抑痛苦。
沈复生递给他一根烟,又帮他点上,用一种怅然若失的口吻说:“你不用解释什么,因为我一个字都不想听,你的解释只会加深我的憎恨,没有其他用处。”
陈文明用力吸一口烟,再重重吐出来,罪人般低垂着目光:“嗯,不解释。”
“上道。”沈复生指间夹着烟,轻轻鼓掌,“其实你不解释我也猜得出来,你心里很矛盾,恪守一生的职业操守让你想将‘红丝巾案’背后的真凶绳之以法,但是又不忍心亲手把自己儿子送上法庭,所以你今天以这种形式把我钓出来,也没带取证设备,无非是想解开自己的心结,你在缉拿凶手和父子相认的天平上倾向了后者,我猜得对么?”
陈文明无言以对,心中不知道该感到惊喜还是悲哀。
如果不是以这样的身份重逢,沈复生这番缜密的分析足以令父亲惊艳。
可是他们现在偏偏是血脉相连却不能相认的关系。
沈复生抽了两口烟,仰头吐出烟圈,声音凉淡地说,“别惦记什么父子相认了,我是陈铮,但是他早就死了,死在了二十年前那个傍晚,现在我是沈复生。”
“行。”陈文明忍耐着作为父亲的沉沉悲伤,扔掉烟头,从兜里拿出自己的烟又续上一根,“沈老板,那就说说‘红丝巾案’吧。”
“这有什么可说的,你不是已经都查到我头上了么。没错,那几个人都是我弄死的。”沈复生耸了耸肩,不甚在意地说,“第一个女的,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叫崔玲,她爸是当年转运我到河北的司机,当年经过清源桥的时候,因为我哭闹,他听着心烦,把车开到桥下,从郝凤琴怀里把我揪下来,用皮带把我吊在桥栏下好一顿打,我才四岁呀,你说他怎么下得去手呢?”
陈文明张了张嘴,终究是回答不出一个字。
是啊,怎么会有人对一个弱小无助的孩子下那么重的手呢?
他解释不了,只能躲开沈复生的目光。
这详尽的描述,像一种不会皮开肉绽的酷刑,所有的伤都闷在他心里。
沈复生看着他,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:“所以,陈警官,你给评评理,我把他女儿吊在他虐待我的地方,不过分吧?”
“如果你没杀了她,确实不算过分。”陈文明不得不开口回应一句。
沈复生笑了笑,抬起手把烟头弹得很远:“至于其他四个人,也同样没有一个是冤死的鬼。刘万才为了让我在那个破仓库里安静点儿,就往死里给我灌白酒,我到现在都闻不了白酒的味儿,所以只偶尔喝几口红酒,那是噩梦,吐出来的胆汁灌进鼻腔里,换成大人也受不了。至于那两个女人对我做的事,懒得跟你细说了,现在只差一个‘鬼叔’,这事就翻篇了。”
他走到陈文明面前,上下打量几眼,“你不愧是‘陈狐狸’,竟然能用‘鬼叔’把我引出来。狡猾。”
陈文明沉默地看着他,看他眼中的快意越来越寡淡,那浑浊的眼底分明藏着恨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