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缓解情绪,她重新读起了《妍》。不过她没拿书,而是要来了母亲的手稿。崩塌的世界令她感到恐惧,会说话的封皮让她心生畏惧,还有一系列的问题,比如她是坠入了虚幻的梦中,还是在被这个世界所抗拒,也令她烦躁不安。她不想再思考这些了,她只想让自己安静下来,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行。 故事从妍的婚姻生活开始。 月色下的贝拉湖很美,而那片正在建设中的小区,也成了妍和强尼心中的最大期望。强尼向邻居、同事、朋友借了很多钱,最终凑够了首付,并在女儿出生前的六个月,将期货合同交到了妍手中。 “一年后交付。”他高兴地说,“一年以后,我们就都是城里人了。到时候,就没人瞧不起我们了。” 促使强尼提前买房的原因,只是因为之前在医院里发生的那一场闹剧——他差点和一名城里人打起来,因为那个人想插队。那个人的老婆也怀了孕,看得出来,他当时很着急。但着急也不是能随意侮辱别人的借口。他完全可以同强尼好好商量的,虽然强尼当时的态度也不怎么样。 强尼横在楼梯口,不让那人过去,“谁没怀孕?不怀孕也不会来这里产检吧?不让。你着急谈客户,我还着急上班哩。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,不让。” “你什么意思?别人都能理解一下,怎么就你不行?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,这个道理你都不懂?”那人打量他一眼,然后冷哼一声道,“‘里民’是吧?怪不得这么没素质呢,原来如此。”他捏住鼻子,继续道,“怪不得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怪味,我还以为是没消毒的缘故呢。呵呵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呀。” 强尼当时就怒了,他把眼睛瞪得老大,“你什么意思?” 那人冷笑道,“没什么意思,我只是在说——”他挑衅般地扇了扇鼻息,“这里很臭,而且臭不可闻,臭味难当,就像有团垃圾被丢进来了似的。唉,这味道,简直了——”他又看向其他人,“又酸又臭,搞得我好窒息啊。你们也是吧?你们是不是已经忍耐很久了呢?那怎么不说呢?” 强尼的脸色变得通红,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人看。 那人回过头,嘲弄笑道,“这里不是你们的指定医院吧?呦呵,你还挺有钱的嘛。自费是吗?哈哈,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,为了充面子,居然连这种事也做得出来。呵呵,完全符合我印象中‘里民’的样子呢。有这个钱,你还不如给你老婆多买点补品呢。呵呵,你们‘里民’为什么一直穷?不就是因为你们连最基本的经济常识都不懂吗?而且只会享受眼前的欢愉,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延迟满足。你老婆多大?有二十没有?呵呵,看起来跟个未成年似的。你不会犯罪了吧?” 强尼已经攥紧了拳头。 那人又看向妍,一脸轻蔑地建议道,“太太,我建议你还是去城郊医院比较好——因为那里,既省钱又不用排队,而且也不会给别人造成困扰。”他又扇了扇鼻息,皱眉道,“太太,味道真的很大,为了他人考虑,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吧。” 被人为圈定的‘里民’标签,就像枚烙印似的,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难民后裔的身份。像大多数穷人一样,里民的尊严,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财富之一。 强尼怒了,他大骂一声‘去你妈的’,然后就扑了上去。 强尼没伤到那人,他被其他人拦住了。但他们也被侦探带了回去。那天的产检,没有做成,强尼还被罚了款。 强尼失魂落魄好一阵子,而且还在家里四处寻找起了味道的来源。其实并没有味道,家里很干净,很整洁,衣服上也全都是洗衣粉的味道。这个味道,不过是那人侮辱‘里民’的一种手段而已。但强尼就是在乎了,就是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困境。到后来,他觉得整个‘天堂里’都散发着同样的味道——穷人的味道。他只想尽快搬出去,他只想尽快成为城里人。 妍虽然向往美好的生活,但其实她并不同意强尼的借钱行为,可她又不敢多说什么,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再次伤害到他那脆弱的自尊。 强尼为了还账,又多打了一份工——一份送货员的工作。他很忙,很辛苦,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。妍心疼他,她劝他身体要紧,还说等孩子出生之后,她就会出去找工作。可是强尼说:“趁着年轻,我更应该多干点了,要不然等以后干不动的时候,我还怎么养你和孩子啊。老婆,放心,我心里有数。” 女儿出生那一年,强尼好像突然老了十岁。他说女儿很像妍,他说女儿的诞生,是妍赐予他的最好礼物。 然后,悲剧发生。车祸,疲劳驾驶,强尼车毁人亡。他掉入山崖,粉身碎骨,尸体都是残缺不全的。 然后,祸不单行。他工作的那家公会,要让妍赔偿他们的损失,因为那车货的损毁,完全是强尼的责任。而他又不是他们的员工,他只能算是他们的合作对象。 房子没了,就在交付前的一个月。老公也没了,就在她马上找到工作的时刻。天一下子就塌了,她甚至想过去死。 那天,她抱着女儿游荡在贝拉湖边。月色很好,星光很好,波光粼粼的湖面也很好。刚刚建成的新贝拉湖畔在湖水中荡漾,她看向它,只觉得它在向自己招手。 被水浸泡,被水洗礼,被水冲刷,仿佛就能把她的一切痛苦都给带走似的。 她走了过去。湖水蔓延到她的脚面,她的膝盖,她的腹部,她的腰椎。她恍惚着,茫然着,悲伤着,苍白着,颤抖着。然后,女儿哭了。哭声在湖面上回荡,又远播千里,就像来自上天的呼唤。她猛地惊醒。 “宝宝不哭……” 她泪流满面,一边哄起孩子,一边哄起自己。 “妈妈不能死……妈妈还有你在呢……妈妈不能死……” 她从粘稠冰冷的湖水中走出来,坐在地上,嚎啕不止。 新月挂在枝头,冷静地俯瞰着整个世界,与撕心裂肺的她。散落在地上的月光,就像霜。